麻國慶：參與式發(fā)展是保護民族村寨的最好方式

提到民族村寨，我們總會想到靈秀的山水、神秘的文化、淳樸的村民，然而在這背后還有難以忽視的貧困、寥落、凋敝。而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錯誤的開發(fā)模式不僅沒有拯救民族村寨的命運，甚至加速了村落和文化的消失。民族村寨的發(fā)展，到底路在何方？作為人類學家，麻國慶教授希望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為今天的民族村寨找到一條文化和經濟兼容的發(fā)展道路。文/ 戴夢馨 人像攝影/ 駱通 喬彬圖片由麻國慶提供

麻國慶1963年生，漢族，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教育部高等學校民族學類專業(yè)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民族學學會副會長、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副會長。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第二批萬人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曾任教于北京大學、東京都立大學、中山大學等。主要研究方向為漢族社會與少數(shù)民族社會比較研究、民族地區(qū)文化與社會發(fā)展研究、全球化與跨區(qū)域社會體系研究等。著有《家與中國社會結構》《永遠的家：傳統(tǒng)慣性與社會結合》《文化生產與民族認同》《人類學的全球意識與學術自覺》等多部專著及論文百余篇。1991年，從中山大學來到北京大學之后，麻國慶跟著費孝通先生讀社會學的博士，他的第一課是在去武陵山區(qū)的火車上進行的。這是一趟跨越35年的列車。1950年，湖南湘西的田心桃女士以苗族代表的身份受邀來到北京，參加國慶一周年觀禮。在北京的這些天，田心桃向周恩來總理提出自己并非苗族，而是土家族，然而當時并沒有人了解「土家族」這個民族。確認土家族是否為單一民族的學術工作就落到了費孝通的老師——當時中央民族學院潘光旦教授的肩上。1956年，潘光旦教授盡管右腿膝蓋以下因病截肢，眼睛高度近視，但他堅持來到湘、鄂、渝三地的山林中，開始進行這項特殊的調查。潘光旦教授深入湘西、鄂西進行民族調查，查閱龐大的文獻史籍，最終寫成《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一文，為確認土家族為一支獨立民族提供了最權威的學術論證�！�35年后，81歲的費孝通先生希望重走潘教授的調查之路，這次他的路線包括了武陵山區(qū)的湘西、鄂西北、黔東南這些多民族共生的地區(qū)。「記得當時我們從北大圖書館把沈從文描寫湘西的小說《邊城》借出來拿給費老，費老又重新看這本書，后來我們去了《邊城》里提到的很多地方�！孤閲鴳c回憶道，「在武陵山區(qū)這樣一個多民族共生的地方，有漢族、土家族、苗族，甚至還有白族，當時我們所去的村寨都具有非常鮮明的民族特色。這次調查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做這些民族歷史文化的考察，同時了解多民族之間的關系�！�

吹牛角

婚禮入門前等待先生公做法如何讓少數(shù)民族村寨走出貧困也是這趟考察著重思考的問題�！钢钡浆F(xiàn)在，武陵山區(qū)仍然是全國最大的特困區(qū)之一，而在1991年的時候，費老就很重視山區(qū)少數(shù)民族村寨的發(fā)展問題。那時費老就提出庭院經濟、一村一品這些思考，他強調武陵山區(qū)要依托自身的自然資源、文化資源，通過西部和中部之間的聯(lián)系走上發(fā)展的道路。我覺得事實上費老考慮的是立足當?shù)氐膬劝l(fā)型發(fā)展道路，發(fā)展不是外在的，應該從內部找到它們的活力。」麻國慶說。其實在2009年，國家民委與財政部就開始實施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寨保護與發(fā)展項目，也出臺了具體的規(guī)劃綱要。直到今天，民族村寨的發(fā)展都受到各方面的重視，民族村寨的旅游和開發(fā)也漸漸興起。然而，各個地方的發(fā)展各成一派、缺乏區(qū)域性系統(tǒng)性的保護，很多僅僅以盈利為目的的開發(fā)使民族村寨的活力人為割斷。如今，民族村寨的問題迫在眉睫，民族村寨究竟應該如何保護與活化？一個村寨點的保護如何與所在區(qū)域的文化生態(tài)區(qū)整體性保護有機地結合起來？這成為麻國慶教授一直關注和思考的問題。

麻國慶（左）和先生公（右）“民族村寨的開發(fā)模式非常多，為什么有的失敗有的成功？核心問題就是文化活力，‘人’才是村寨有活力的基礎，保人才能保住文化。30多歲的時候，麻國慶在北京大學作為調查組的秘書長負責協(xié)調22個人口較少民族的調查。在調查過程中，麻國慶清楚地感受到這些極具特色的民族文化正在快速消失。「90年代初期，在內蒙古草原上能看到很多蒙古包，我們開車過去沒有水沒有吃的，隨便走進一個蒙古包里，主人都會出來招待。你拿錢給他們，他們則堅決不要�，F(xiàn)在去內蒙古，蒙古包已經非常少了，從事游牧的蒙古族更是少之又少�！孤閲鴳c回憶說，「不僅是游牧民族，狩獵民族也在改變。為了保護動物，內蒙古的鄂倫春族在1996年以后被禁止打獵，當?shù)氐目谔柦?lsquo;禁獵轉產’，他們放下獵槍之后，原本的狩獵文化也發(fā)生了變化。原來鄂倫春族住的地方叫‘撮羅子’，漢語叫‘斜仁柱’，是樺樹皮搭起來的建筑。當年我調查的時候，一些老人家還喜歡坐在里面，現(xiàn)在沒有人去住撮羅子了，它變成了博物館里的歷史記憶。」除了生產和生活方式的改變，民族文化的消失也有人為的因素�！刚�府有這么一句口號：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經濟和文化這二者之間的關系，絕不應當以犧牲民族文化為代價，我們不能發(fā)展了以后把自己的文化搞沒了�！孤閲鴳c說。他觀察過不少民族村寨的開發(fā)模式，其中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是貴州西江「千戶苗寨」�！肝沂�年前去的時候，寨子沒有開發(fā)，村里很安靜，各種傳統(tǒng)氣息非常濃厚。而如今開發(fā)后，原有的本真的東西被車水馬龍般的喧鬧所遮蓋。游客們來到寨子門口，就能看到當?shù)亓�七十歲的老太太們站成兩排，烈日當空，老太太穿著民族服裝一站就是一天，站一天才可以拿到一定的報酬�！顾�坦言自己看到此種場景之后覺得很不舒服�！肝幕�變成了一個給人看的表演，我們也要問一問，這些文化的主人自己的感受是什么？我們過多地把民族文化商品化，而對于民族文化本身的內涵卻缺乏尊重�！顾�說，「民族村寨的開發(fā)模式非常多，為什么有的失敗有的成功？確實可以總結出，核心問題就是文化活力。如果文化活力很強大，村寨旅游就有活力。文化活力源自什么呢？我認為是人，一個村寨離開人，這個村寨就死了，所以‘人’才是村寨有活力的基礎，保人才能保住文化�！�

新村一景“我認為最合理的開發(fā)是參與式發(fā)展——能讓每個村民受益，對自己的文化有自覺、有認知、有尊重，這樣才能真正保護、活化他們自己的文化。文化不僅僅是衣食住行、唱歌跳舞，文化包括了物質文化與非物質文化。麻國慶更愿意采用「有形文化」和「無形文化」來形容文化的這兩個維度�！副热鐝V東的涼茶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很多人覺得涼茶就是物，它怎么能是非物質呢？這個理解就錯了。涼茶作為文化說的不是‘涼茶’這一事物本身，涼茶的工藝是無形的，它蘊含了獨特的宇宙觀。所以文化包括有形文化和無形文化兩種，它們相當于一個硬幣的兩面，不能截然分開�！孤閲鴳c解釋說，「有的文化是可觀察的，有的是不可觀察的。例如在很多西南民族地區(qū)，人們會說如果婚禮的儀式搞得越復雜，離婚率就越低，這可觀察的儀式背后蘊含的就是不可觀察的儀式約束力。他們?yōu)槭裁从羞@樣一套儀式？人類學就是要了解這背后的民族觀，所以要綜合地看文化的表達。」

石板路其實對于當?shù)氐拇迕駚碚f，文化已經習以為常了——在他們的眼中這甚至根本不叫「文化」，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在外人看來，當?shù)厝说囊率匙⌒卸既缤�藝術一般。麻國慶把這種對待文化的不同態(tài)度概括為「藝術的他者化」和「他者的藝術化」，而在民族文化開發(fā)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文化+文化」的現(xiàn)象。「當?shù)卦瓉碛凶约旱囊惶孜幕�，但是又造了一套新的文化。例如凱里的一些民族村寨，其實現(xiàn)在表演的很多儀式并不完全是當?shù)氐�，融合了其他地方的一些儀式，但是這些儀式好看、有表演性，所以當?shù)貫橛慰驮炝艘惶渍寡菪缘奈幕�，而本身的文化，如果不在當�(shù)亻L期體驗可能很難看到�！顾�說。面對民族村寨豐富的文化資源，當?shù)卮迕裣Ｍ�通過發(fā)展帶來收益，外來的資本也希望開發(fā)利用村寨資源。在麻國慶看來，人類所有文化都應當是人類共有的。當一個村寨被保護下來之后，它本身就有極強的吸引力，這種具有吸引力的文化也應該是共享而非獨享的。對于外來人來說，進入村寨之后需要學習的是尊重——不僅要遵守村落里面的規(guī)矩，也要尊重當?shù)氐拇迕��！溉绻�外來人老有一種上位的觀念，把自己的位置抬得很高，而把當?shù)厝丝闯墒窍挛坏�，甚至帶有等級概念進入村寨，這就很難和當?shù)厝�、當�(shù)匚幕�互相協(xié)調。」他說，「在資本和利益面前，村里面也會出現(xiàn)很多之前從未出現(xiàn)的問題。可能村子里本來是平等主義社會，有自己的互惠原則，利益沒進來之前，大家溫情脈脈，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資本進來，就會發(fā)生利益問題了�！乖谒�看來，選擇的關鍵在于當?shù)厝?mdash;—當?shù)厝司烤箷�選擇什么樣的發(fā)展模式？這不是外人可以用自己的想法來強迫的�！缸尨逭�突然一下發(fā)展起來，可能對于村寨自身來說還沒有準備好。有的地方發(fā)展也許在外人看來相對緩慢，事實上這可能是當?shù)匚幕�力量蓄積的過程，」麻國慶說，「所以我認為最合理的開發(fā)是參與式發(fā)展——能讓每個村民受益，對自己的文化有自覺、有認知、有尊重，這樣才能真正保護、活化他們自己的文化�！�

耍歌堂表演“讓文化在開發(fā)的過程中能夠得到保護和發(fā)展，而不是讓文化開發(fā)的過程變成文化消失的過程——我希望全社會可以形成共識，共同規(guī)范民族村寨保護和發(fā)展。最近幾年，麻國慶在負責國家文物局的指南針項目，對一個瑤族村寨——油嶺村進行保護與發(fā)展。油嶺村位于廣東省清遠市連南縣三排鎮(zhèn)政府的西南面，是連南八排瑤現(xiàn)存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村落之一。這座瑤族村寨由八個自然村組成，始建于唐代，距今已有千年歷史。在排瑤的神話故事中，對八排瑤的起源有著神秘的解釋——「洪水淹天」，為了懲罰在世間作惡的七兄弟，雷公發(fā)動洪水淹沒了世界，唯獨保護了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一對姑侄，八排瑤就是這對姑侄繁衍的后代。

耍歌堂過九州

油嶺村的喪禮法事

油嶺大廟神像和漢族相比，油嶺人一生要經歷更為豐富的生命儀式，從出生、滿月、成年、結婚、分家建房直到最后亡故，所有的儀式都由先生公——瑤族的宗教人士——來主持。先生公都是年長者擔任的，有些先生公從小就跟隨父親學習瑤經。由于瑤族沒有自己的文字，所以瑤經一般以漢字書寫，內容與道教比較類似，先生公不僅需要認識一些漢字并能夠流利背誦經文，還要熟悉曲路，在法事活動中把瑤經唱出來。主持做法時，他們會呼喚祖先的庇佑，在他們眼中，每一個油嶺人的生命儀式都需要祖先的參與。最有特色的當?shù)貎x式是喪葬儀式和耍歌堂。一場喪禮可以長達七天，一年之中每月初一、十五各家都要派代表給每一個同年去世的同房親屬送飯燒紙。耍歌堂則是歡慶的儀式，往往由某一房支或幾房支聯(lián)合舉辦，具體包括了告祖公、游神、揀法名等儀式。耍歌堂不僅是確立房支內親屬關系的過程，還是祭祀排瑤的祖先盤王、歡慶豐收的重要節(jié)日。

麻國慶（左）和歌王唐買社公（右）

油嶺老排全景「從外面看油嶺村就會發(fā)現(xiàn)它非常漂亮，村寨整個形式像個扇形。雖然現(xiàn)如今油嶺村的青壯年大多外出打工去了，可是村寨里還有很多中老年人，民族文化保留得特別濃厚�！孤閲鴳c感慨地說。作為人類學家，他希望能以「民族生態(tài)博物館」的方式為這座極具特色的瑤族村寨找到保護和發(fā)展能夠共生的模式，讓民族文化在保護和發(fā)展中更具活力。生態(tài)博物館是一種沒有圍墻的「活態(tài)博物館」，它依托于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和生活，把整個村落做成一個有生產、有生活、有文化、有人際往來的活態(tài)博物館�！干鷳B(tài)博物館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強調保護、保存、展示文化的完整性，不是只突出某個方面的文化，而是要完整地保留下來。」麻國慶說，「這和廣西的‘印象劉三姐’并不一樣，脫離了村落，劉三姐就只是一種歌喉，而場地的表演再好也缺乏真正的活力。就像我們在蒙古看到蒙古人彈馬頭琴，坐在地上和騎在馬上彈的氛圍完全不同。所以民族活態(tài)博物館不是靜態(tài)地擺在那里，而是要把博物館和生活結合在一起，維持當?shù)厝嗽瓉淼奶攸c，他們本身的生活是什么樣的？那我們就展示原本的樣子。」在油嶺村工作的第一步是保護。老排是油嶺的古寨，位于當?shù)睾０?80米的山上，這里明清建筑被保存至今，然而當?shù)厝瞬�沒有文物保護的意識。「有時候老百姓的文物保護意識比較有限，會做出破壞文物的事情，比如我之前也見過，本來房子上面是磚瓦，很漂亮，但現(xiàn)在這個瓦有點漏雨，老百姓就把古色古香的瓦扔了，然后用紙板、鐵皮重修，結果一看寨子里的房子到處是綠鐵皮，寨子的整體性就被破壞了�！孤閲鴳c試圖不斷地引導當?shù)厝吮Ｗo當?shù)氐慕ㄖ�，通過文物保護防止破壞再度上演，「像這種正在開發(fā)的寨子，首先要做的一定是保護工作。如果不做保護，一旦開發(fā)，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民族村寨其實是很脆弱的。所以在油嶺村開發(fā)之前，如何做好文物遺產的保護工作，這是我們非常重要的工作內容�！钩�了可觀察的建筑，對于油嶺排瑤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現(xiàn)在麻國慶也正在思考如何活化、傳承。當?shù)赜袃晌粐�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一位是油嶺歌王，另一位是油嶺鼓王。當?shù)厝税阉�有用瑤話演唱的民歌通稱為「瑤歌」，「唱瑤歌」的瑤話發(fā)音是「愛瑤精」�，幐枋菦]有樂器伴奏的單聲部歌曲，都是用真聲演唱，有獨唱、對唱和齊唱�，幐璧母柙~內容與生活密切相關，歌王會根據(jù)場合即興地演唱歌曲。長鼓舞也是排瑤世代相傳的傳統(tǒng)活動，在十月十六盤王節(jié)等排瑤重要的節(jié)日和喜慶的場合，男人們會在村里的坪地、收割后的田野這些寬闊的平地上打起長鼓，慶賀豐收、祭祀祖先、歡迎貴客。他們身著盛裝，右手以掌拍鼓，左手持一根小木棍或竹片敲打鼓面，發(fā)出「咚啪咚啪」的聲音。無論是歌還是舞，油嶺村都以此享譽整個八排瑤地區(qū)，每逢節(jié)日或比賽都能看到油嶺歌舞隊的身影。現(xiàn)在，歌王和鼓王除了收徒，也會定點給當?shù)氐男�學生們上鄉(xiāng)土文化傳承課，這不僅是為了傳授自己的技藝，也把排瑤的文化繼續(xù)傳承下去。

收稻谷「以尊重當?shù)厝�、尊重當�(shù)匚幕癁榍疤幔�讓當�(shù)厝巳谌氲介_發(fā)的過程里面，」麻國慶總結說，「讓文化在開發(fā)的過程中能夠得到保護和發(fā)展，而不是讓文化開發(fā)的過程變成文化消失的過程——我希望全社會可以形成共識，共同規(guī)范民族村寨保護和發(fā)展�！�